乡下有三种蝉。其中最常见的是黑蚱蝉,个头最大,叫声单调但响亮。另一类个头小巧得多,蝉翼是花斑色的,声音较尖细。出现最迟的则是蒙古寒蝉,通体透出碧绿色,蹲在树梢十分显眼;这种蝉常在盛夏将近时出现,延至初秋,所谓“高树晚蝉,说西风消息”。在周围蚱蝉嘶哑的背景声中,它的发声也相当独特,是有节奏的“ya-zi-da”,所以崇明话把它叫做“钥匙带”,上海话同样根据它的发音叫它“热死特”。但这三种蝉的学名,我其实都是上大学之后才知道的,童年在乡下时,向来只知道它们分别是:知了、音了、钥匙带。
捕蝉和钓龙虾一样,是乡下少年夏天不可或缺的游戏项目,做一个网兜也很简单:用铅丝将一个塑料袋口撑成圆圈,固定到竹竿顶上。盛夏时乡村的蝉声“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”,只要循着声音走到树下,小心将网兜靠近这些小家伙,一般是不难捕获的。其中最笨的是黑蚱蝉,有时危险近在咫尺,它仍在不顾一切地嘶叫,因此乡下孩子捕到的蝉,大多都是黑蚱蝉。但蚱蝉既寻常又丑陋,有时捉到雌蝉的话还不会叫(称“哑斑”),蟪蛄和寒蝉较稀见,但警觉性很高,尤其是寒蝉,稍有动静,歌唱立刻停止,没了声音,在盛夏繁茂的枝叶中,要辨认好一阵才能发现它蹲在哪里。网兜的动作稍大一点,它就会“吱”的一声振翅高飞。不过一旦被网兜扣住,尽管网兜的开口很大,但大部分的蝉都会在兜里毫无方向感地乱撞,很难逃脱。
决定捕蝉成败的,是在蝉停止歌唱后的那漫长的几十秒钟,必须屏息静气,不去惊扰已经有所警觉的蝉,随后迅速扣下,才能一举成功。《庄子·达生》中以楚国驼背老人粘蝉的故事说明凝神、虚静、空明,大概也是有感于此吧。捕到的蝉,通常剪短它的翅膀后就无法飞走了,只能在桌面上扑腾几下。碰它一下,也会断续发出几声低沉的声音,但这个落拓的囚徒自此也很难欢快完整地演唱它的曲子了。因此除了近距离观察一番外,真正的乐趣倒是在捕蝉的那一瞬间。
蝉声在白天主宰着乡村的背景,到黄昏暑气蒸腾,夜幕低垂,除了几个孤零零的蝉以外,它们大多停止了歌唱,让位给稻田里的青蛙。但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萤火虫。这些小精灵提着碧绿的小灯笼,在蓝幽幽的夜空下无声无息地游荡。在没有空调和电视机的时代,村里人的夏夜通常都是在户外度过的:人手一把蒲扇,坐在桥上或庭院中纳凉。孩子们无事可干,或者仰面躺在桌上数星星,或者追逐着去草丛中捉萤火虫。捉萤火虫不需要任何工具和技巧,它们飞行速度很慢,在黑暗中又特别容易分辨,飞近时手一捞就到手心里了,它们既不警觉,也不怕人,甚至松开手,它也仍然不会飞走。
看到美好的东西,人总难免会产生占有欲。捉了一些萤火虫后,常常还想捉更多。于是从家里找一个广口瓶来,把这些小虫一一放进去,随后一手捂住瓶口,一手去捉别的萤火虫。捉了几十个下来,夜已深沉,倦意袭来,自己也知道天一亮,这些小精灵的光芒就此黯淡,以它们短暂的生命,也未必能撑几天,可总是舍不得将它们就此释放,于是回到家,用纱布罩住瓶口,睡觉前拿到蚊帐里,它们绿幽幽的光芒在睡梦中仍在闪亮。
乡村的夜晚是不少昆虫活跃的时刻,蝼蛄也经常从疏松的土里钻出来,尤其如果有灯光的话,会和飞蛾一起聚拢过来。这些小胖子翅膀很短,不大会飞,通常飞上一小段就摔下来;只是埋头在土层里钻进钻出,除了雄虫稍稍会鸣叫几声外,它实在不算是一种有趣的虫子。纺织娘的声音在夜间也很多,不过它们和蝼蛄相反,喜欢呆在丝瓜藤蔓之类的阴暗凉爽的角落里,因此虽然并不敏捷,却也不易捕捉。到夜深人静,蟋蟀的声音开始响亮起来,常常是乡下孩子入睡前的主要伴奏乐。不过童年时我们极少玩蟋蟀,这种虫子灰灰的,行动极为迅捷,又生性孤僻,很难捕捉。
这些小小的音乐家和提灯夜行者,对一个孩子来说,是夏季乡村生活的主要乐趣之一。其他一些虫子,诸如蜻蜓、天牛、瓢虫、独角仙、金龟子……虽然也常常见到,却不是那么受关注;当然,色彩绚烂的蝴蝶是例外。有时我想,一个喜欢昆虫的人,想必也会喜欢乡村,因为那里才是这些小精灵们的领地。盛夏的城市照样弥漫着蝉声,然而在上海近十年,我却极少看到萤火虫,加起来的数量绝对没有我童年时在乡下一个夜晚见到的多——当然,即使上海也有同等数量的萤火虫,在周围的城市灯光映照之下,它们那些绿莹莹的小灯笼也会变得相当黯淡。 |